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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九章 玉碎宫倾血正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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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良久之后,我缓缓坐下,向椅背一靠,吁出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闭了闭目,随即睁开,我已平静。

    再不看父亲,我淡淡道:“为何要给朱高煦?”

    父亲皱眉,“他是你弟弟,你为何总是直呼其名?”

    我恍若未闻,“为何要给朱高煦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父亲脸色微紫,想了想还是答道:“高煦迟早要封亲王的,按例,藩王每年得禄米万石,可在藩王府置相傅和官属,拥有护卫军至少三千人,高煦于靖难之役也有战功,本应封赏,他上折请求将不死营拨至他麾下,并不逾矩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面无表情的笑了一声,淡淡道:“父亲,我们来做个游戏如何?”

    他似是不防我突有此说,目中掠过讶色,随即试探着问:“游戏?”

    我漠然道:“请父亲传朱高煦,杨熙,以及三十六人队不死营将士进宫。”

    他疑问的看着我,我道:“来了便知。”

    想了想,父亲依言命太监传旨,我又补充了句:“告诉杨熙,未时三刻,我要在谨身殿前见到他和他的士兵。”

    父亲怔了怔,道:“怀素,现在已是未时初刻,不死营尚在皇城之外,两刻功夫,如何来得及……”

    我截断他的话:“来不及,就不配身入不死营。”

    他再次怔住,深深看我一眼,挥手示意太监依言传旨。

    太监匆匆出门,我斜身向椅上一靠,闭目假寐,不再看他。

    他也略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,自取过奏折翻看,父女相对无言,一室冷寂沉默。

    不过一合眼工夫,未时二刻,我站起身,向外走。

    父亲怔怔抬头望过来,“你去哪里?”

    我道:“现在去谨身殿,缓行一刻可至,正好。”

    他怫然不悦:“未时三刻他们根本不可能赶到,难道你要我堂堂帝王之尊等候臣属?”

    我回身看他,嘴角一抹冷笑。

    “若因我之狂言,有损父亲帝王之尊,我愿领,欺君之罪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未时三刻,骄阳似火。

    谨身殿前无遮无蔽的汉白玉广场上,盛夏晌午的猛烈日光如炽火,一片白亮亮得刺眼,热气似将一切景物都蒸腾得微微变形,蝉鸣嘶燥,丝风也无,经行之人,无不挥汗如雨。

    远远看去,刺目的白色广袤里,有黑红色的小点,凝立其上。

    父亲在便輿上轻轻咦了一声,转头看我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黑甲红袍,衣着厚重整齐的不死营三十六人,已在杨熙的带领下,于谨身殿前恭侯。

    见我们过来,三十七人动作一致的行礼,父亲摆摆手,也不说话,只看我。

    我悠悠一笑,道:“高阳郡王呢,不是说人在宫城之内么,怎么赶来得比不死营将士还晚?”

    父亲微有不豫之色,偏头示意太监,冷声道:“去催请。”

    太监畏怯的看我一眼,抹了把汗,颠颠的去了,我和父亲自去早已设好的高台罗盖下坐定,父亲看着直挺挺立于酷烈日光下,汗透重衣却面无表情的不死营众人一眼,道:“怀素,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”

    我淡淡道:“我只是想让父亲看看,不是什么样的人,都可以妄图染指不死营的。”

    他眯起双眼,冷笑一声。

    此时已听见蹄声杂沓,有人飞骑驰来,马上人金冠红衣,端的是意气风发。

    我恶意的一笑。

    来的正是朱高煦。

    他终究不敢太放肆,骑到广场外侧,便下了马快步过来,向父亲问安,看见我愣了愣,又转头看了看不死营将士,嘴角绽出一抹得意的笑。

    父亲好似已忘记高煦令他这万乘之尊等候之事,温和的看着他,笑道:“高煦,你姐姐说要玩个游戏,叫我唤你来,你可得好好表现。”

    “游戏?”高煦斜睨我一眼,并不询问,也不施礼,只再次望了望杨熙,转过身去,状甚疼惜的对父亲道:“父皇,儿子刚才过来,便见不死营杨将军等人在烈日下曝晒,可是犯了过错在受责?若是如此,还请父皇念在不死营有功于社稷,宽恕则个,若实在罪过深重,高煦愿以身代之。”

    他不待父亲发话,几步跨到日光之下,朗声道:“父皇,高煦不忍功臣受责,愿与杨将军共苦!”

    声音端的清亮,别说那三十七人,便是华盖殿内打瞌睡的猫,也当被惊醒了。

    那三十七人却恍若未闻,睫毛也未颤动一丝。

    我微微一笑,好,好个爱惜属下宽厚仁慈的主子,好个体恤功臣礼贤下士的郡王,果是酷肖父亲的儿子啊,连做戏,也学得这般惟妙惟肖,可惜……你真当不死营是你属下了?

    以手托腮,我懒懒道:“别浪费你的慷慨激昂了,不死营没犯错,召来,不过是为了玩个军阵游戏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玩军阵游戏?”高煦怒目我:“你就是这样对待有功将士的?如此轻忽怠慢……这般酷烈天气,你让他们重甲在身忍受烈日曝晒!”

    他快步行至不死营将士身前,朗声道:“各位,郡主轻慢,本王代她向各位致歉,暑气炙人,还请解甲休息吧。”

    无人应答。

    也无人动作。

    他又说了一遍。

    依旧无人理会。

    朱高煦的脸色已经微微发青了,勉强笑着四顾一周,自找台阶的恍然道:“啊……本王失礼,应由杨将军发令才是,杨将军,素闻你爱惜属下,对普通士兵亦解衣推食,怎生今日……”

    杨熙依旧目不斜视,不过,倒是答他了。

    “未接主令,不敢僭越。”

    怔了怔,朱高煦下不来台,紫涨了脸色,半晌,阴测测道;“主令?你可知道,你的主人是谁?”

    杨熙还是不看他:“郡主。”

    “她不是你的主人了,现在你们都是我的属下,是我!”朱高煦忍不住,终于咆哮。

    杨熙这才看他一眼,平静道:“可有旨意?”

    朱高煦怔住,求助似的看向父亲,父亲皱了皱眉。

    杨熙继续道:“至今为止,末将未接任何旨意诏令,指示郡王为不死营新主。”

    朱高煦僵立在地。

    我立刻,火上浇油。

    叹息,轻轻一声。

    “解甲。”

    哐啷一声,三十七人齐解甲,闪耀乌光的镶铁皮甲,被整齐如一的搁在每人脚边地上。

    “休息。”

    三十七人无声坐下,烟尘不惊。

    朱高煦已经气得话都不会说了。

    父亲淡淡睨我一眼,道:“你想证明什么?不死营只听你一人号令?可你也听见了,杨熙说了,只要有旨意,他一样认高煦为主…。你不会还想证明,旨意对你的不死营也不如你轻轻一句话有用吧?”

    我仿佛没听出他最后一句里的恶意,也不回答,只抬起手,对着杨熙,蓦然竖指一划。

    隐约间似可闻铮声轻响。

    红影闪动,三十六人立即一跃而起,而杨熙一旋身已到了阵外,侧对着我,自怀中掏出一幅三角红旗,亦向下一划。

    队列迅速变动,红影穿梭,我于高台之上,手指快捷如拨如弹,无声挥、点、圈、展、挑、抹、捺、勾,划,而杨熙立于我座位之下,展旗猎猎,手势刚劲明决,随着我的手势,几乎是同时般,挥、点、圈、展、挑、抹、捺、勾,划。

    沉默如哑语,快捷似飘风,高台之上,指若翻花,高台之下,旗若流火,无声呼应间,端的是奇妙而美丽的姿态。

    而三十六条红影,翻飞转侧,步履流电,依据那不同手势旗语,变化出无数极精微极奇妙的阵法,锋矢,偃月,衡轭、九宫、半月,鱼鳞、八风、雁行、恒阳、天应……有上古名阵,有今世奇阵,更有外公自创的,等闲人等不能窥其堂奥的精妙阵法,更多是霸道的杀阵,虽只区区三十六人,然阵法排布之间,杀气凛冽之意自生,竟似隐约可见血色弥漫,依稀可闻厮杀嚎叫,连明亮的日光,都似被隔绝于肃杀阵外,如水般大片大片的被泼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百年沙场,千载名阵,月照黄沙,血染荒茅……”我停下手,悠悠笑道:“传上古名阵因覆灭生魂无数,阴寒诡秘,自生杀意,如今看来,倒确有几分意思。”

    父亲早已变了脸色。

    他也是久战将军,自然发现这些阵法,有很多,不死营并没有用在战场上。

    而原本站得离不死营很近的朱高煦,早已被那三十六人的杀气与真气逼出了好远,脸青唇白,不能言语。

    我斜斜靠着椅子,懒洋洋笑道:“父亲,你是聪明人,看到现在,当明白我的意思了吧。”

    父亲默然,半晌道:“为何不肯将不死营给高煦?你担心他不能善待不死营?当初淝河之战,是杨熙带兵救了高煦,算起来是救命之恩,高煦不会亏待他们。”

    就是因为这个,更不能让不死营划归高煦统属,我心中冷笑,面上只淡淡道:“他不配。”

    不待父亲发作,我抬手指向已经站回笔直队形,气息稳定的三十六人道:“一个没有武功的首领,能驾驭这人人武功不弱的强军?一个只会粗浅阵法不懂奇门八卦的首领,能够如臂使指的指挥阵法强绝的不死营?一个半路出家夺人嫡系的首领,能够理解并使用不死营铁血训练和百战沙场练就的默契?父亲,我告诉你,指挥不死营,单凭蛮力,不够,单凭兵书,不够,单凭地位,那更不够!”

    “那只会浪费了不死营的强绝能力,浪费了我的心血。”我冷冷道:“所以,朱高煦,不成!”

    父亲深思的看着不死营众人,又看看朱高煦,忽冷笑道:“你说来说去,还是不肯将不死营交还。”

    我哧声一笑,“说了半天您还没理解我的意思,我既然答应,岂有反悔之理……父亲,我就一个条件,不死营,只要不给皇子,那么无论谁统领,我都会将这些精妙阵法与指挥不死营的诀窍,倾囊相授。”

    面上坦然而言,我心中却在叹息,既已知父亲心地,我如何还愿将不死营拱手相送?只是实在明知父亲阴鸷性子,若他确定不死营不能为他所用,他一定宁可玉碎,也不会成全我。

    我不能害了那三千弟兄和杨熙,我唯一能做的,只能是尽力为他们找到个好主人。

    哪怕,从此永生为父亲猜忌。

    父亲果然心动,虽面有不豫之色,却终于斟酌道:“朱能如何?”

    我点头,“其人武功不弱,忠义刚直,可。”

    父亲看我一眼,那目光竟令我心生寒意,然而他转瞬收了目光,命杨熙等下去,杨熙离开时,几次注目于我,我对他微笑,示意他早回。

    他似在无声叹息,最终转身而去。

    朱高煦虽没听见我和父亲对话,但看父亲脸色也猜知一二,拔腿便向高台奔过来,父亲却已站起身,道:“回去罢,明儿再进来觐见。”

    说着便上輿,留下朱高煦呆呆立于广场之中。

    我看看天色不早,便欲出宫,出来这么久,沐昕一定担心了,却听父亲道:“怀素,你很久没见王妃和姐妹们了吧?今日既然来了,便不要走了,一家子一起用晚膳吧,我已命在坤宁宫聚芳斋备宴了。”

    我怒气上涌,脱口就欲拒绝,然而突想到方家那许多人命父亲至今未给我答复,而自己已经交出了不死营,如何还能令这事没个下梢?

    当下漠然道:“遵旨。”

    他不以为杵,当下亲自便要来携我的手上辇,我闪身避了,道:“父亲,于理不合。”

    自去坐了宫轿,一路慢慢去了坤宁宫。

    坤宁宫为了迎接女主人的到来,已经再次修葺过,聚芳斋更是张灯结彩,宫人穿梭来去,如彩蝶翩跹,一派花团锦簇的皇家富贵气象。

    晚宴设在一处湖心亭,深垂连珠帐,轻挽澄水帛,金凤龙脑异香袅袅,鲛纱明珠交相辉映,我到时,莺莺燕燕早已一堂,除了父亲,全是他的宝贝女儿们,主座下设六张青玉几,除了右一紧靠着父亲和王妃的那张,其余都坐了人。

    父亲先到了,正与王妃并坐主位,亲热的挽了她的手低语,见我过来,招手道:“怀素,坐。”

    我看看他指的方向,微微一笑,对王妃淡淡一礼,毫不客气过去坐下。

    便听见有人低哼一声。

    我毫不意外的侧头,对身侧的朱熙晴一笑。

    她青了脸色,重重一哼,掉转头去,我知道她心有不甘,按照座次,我应排在右二,而她本应在左二位居我之上,如今父亲这不按常理的座次安排,使得她屈居我之下,如何忍耐得?

    我懒得理她,目光向左二那位真正被我占去了位置的正主儿投去,她倒是神色平静,并不在意模样,服色也只是寻常,她和她身侧那高髻端丽女子,想必是父亲那早已出嫁,我一直缘悭一面的长次二女了。

    感应到我的目光,她抬起头来,我却已将目光转回,在燕王府这几年,我早已对所谓兄弟姐妹友爱亲情毫无期盼,还是离远些比较好罢。

    噙着一丝冷笑,我终于看向末座,朱熙音。

    她今日装扮得着实奇异。

    素裳如雪,云鬓堆鸦,周身上下,更无缀饰,丝裳如云裹着她纤秀身子,堆雪砌玉,鲜洁难言,只眉心一艳红珊瑚,如泪滴一颗莹光闪烁,衬着她霜玉般的额与颊,红得越发的鲜艳妖魅,明明是极其清素的装扮,不知怎的因为这一抹娇红,便分外的摇曳潋滟,风姿盈盈。

    眼前这巧心以分歧鲜明的色彩,妆扮出仙姬之姿的丽人,是昔日那永远衣着中规中距,华丽精致却无特色的常宁郡主?

    我想了想,笑起来。

    果然近来事多,却是忘记,这位温婉郡主,向来是最擅长多面善变,面具无数的。

    只是……我沉吟着打量她,这身装扮虽美,却隐有风尘味道,怎么看都不应是出席皇家聚宴的尊贵公主所应着。

    再说,在这般类似给王妃接风场合,着素?宫中不许着白,她不知道?

    我将目光投向主座,果见王妃神色不豫,倒是父亲,不知为何,频频注目熙音,但又不似因她衣着不当而生怒,那目光里,反有几分回忆思索之色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神情,看着熙音美丽而不合身份的妆扮,想了想,了悟一笑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娘是北平莳花楼的清倌儿,听说她当年容颜胜雪,风姿清绝,可谓名冠北平,父王有回微服游玩,偶遇我娘,便收了做侍妾。”

    那年,妙峰山黑暗幽深的洞中,姑姑的头颅旁,熙音曾经对我说。

    “当初也过了段举案齐眉,两情缱绻的好时光……”

    她说:

    “娘多少次抱着我,说:‘乖囡,你要象我,象我,那样你就会多少有些象那个女人,哪一日我去了,你爹会看在你长相的份上,对你好些。’”

    她说。

    “他抱起我,有点恍惚的看我,我知道,娘说过,我有一点点那女人的影子,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温情,我却不知道自己该悲该喜……”

    我微微笑了。

    熙音啊熙音,有我在,你再学不了刘舞絮,于是,你便潜回流逝了数十载的岁月,妄图寻回旧日的记忆,妄图以自身为镜,映照出燕王戎马一生里,那段也许早已淡薄的短暂心动。

    昔年莳花楼前,重幕深处,花慵沉睡,帘卷飞萤,少年藩王与绝代伶人,英姿勃发与娇弱不胜,好一段你侬我侬,香艳缠绵。

    时隔多年,佳人已去,少年藩王却已迈步至天下之巅,举目四顾,意气风发。

    人在得意时,最易动情,而巨大成功奔赴入怀后,位于绝顶,再无人可以并肩时,那孤家寡人的生涯,却会让人有一刹那的空虚。

    只是一刹那呵……

    熙音,你是在,试图以久远的回忆,抓住这一刻的软弱吗?

    原来你亦如此洞窥人心。

    只是,我为你可悲。

    堂堂公主之尊啊,需要以昔日名妓之姿容,触动渐行渐远的父皇的记忆,找回他对你的温情与宠爱。

   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。

    我一抹讥讽的笑容如此明显,明显到一直垂目不语的熙音也抬起眼,目光对上,她平静无波,我的心却震了一震。

    那无所畏惧,无所在意,无所犹豫的目光啊。

    决绝而不顾一切。

    深吸了口气,我转头,神色自若的开始吃菜。

    你要玩什么把戏,你就玩吧,我且看着呢。

    一席饭吃得甚是无味,虽说众人对我都有敌意,可是经历了这许多事,谁敢当面向我挑衅?

    公主们只管花枝招展的轮番向父亲王妃敬酒,我只例行公事的各敬一杯,便自斟自饮,一壶秋露白很快下肚,宫女又送上一壶,我倒了一杯浅饮了一口,皱眉道:“这壶嘴太小。”转头看看,见不远处一宫女正欲给父亲送上新酿,那壶却是阔嘴青花壶,遂道:“分我一壶。”

    手一招,酒壶晃晃悠悠自托盘上飞起,落于我手中。

    那宫女惊呼一声,手一软,另一壶酒也要落地,我一挥袖,暗劲涌出,稳稳的隔空托住了那壶酒。

    那宫女慌不迭请罪,父亲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看那壶酒,道:“恕你无罪,下去侍候。”

    宫女谢恩后碎步退下。

    我也不看他,只抱着抢来的那壶酒,酒到杯干。

    酒过三巡,熙音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众人的目光都看过去。

    她立于殿门处,玉立亭亭,薄绡丝绢轻浮若云,整个人烟笼雾罩,连声音也娇怯了几分。

    “父皇,自靖难以来,您戎马征战,百事操劳,难有闲暇与我等团聚,女儿更是多日未见父皇尊颜,今日相聚,实是欣喜孺慕不胜,女儿愿献清词一曲,为父皇母妃,及诸位姐妹一助酒兴。”

    “好,”父亲仔细的看着她,神情里几分恍惚,答应得却很干脆,语气尤其温和:“难得你如此孝心。”

    熙音手一招,已有宫人抱过一把琵琶来。

    我斜靠殿壁,举杯懒懒道:“却不知献何曲目?”

    熙音长睫掀动,静静向我看来:“姐姐可有教我?”

    “不敢,”我笑道:“我对琵琶不甚了了,左不过将军令,阳春古曲,青莲乐府,浔阳琵琶,十面埋伏,夕阳萧鼓之类?又或者,妹妹高才,自创曲目按词作弹?看妹妹今日这般品貌,风流袅娜,目胜秋水,娇弱间别有幽怨意趣,又善弹最宜‘诉怨’,声若玉珠情致缠绵余韵悠长之琵琶,倒是适合作《长门赋》,《楼东赋》之歌,届时一曲尽,座中虽无江州司马,也必有人触动柔肠,衣衫尽湿了。”

    这番话,刻毒讥讽,挑拨生事,我就不相信,有人会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隐约座上,王妃轻轻动了动身子,离父亲远了些。

    父亲皱了皱眉。

    熙音按弦的手顿了顿,睫毛垂下,又抬起,目光怨毒。

    我笑容满满,“哦,这不过是区区拙见,妹妹如此伶俐人儿,胸中自有定见,却是我多话了。”

    她看着我,极慢极慢的笑了笑,道:“姐姐高见,妹妹见识了,只是华美大赋,却非熙音薄技所能,不敢献丑。”

    她似是怕我再说出什么来,极快的坐下,调弦,起音。

    素手轻拨,音色低徊,而她启唇作歌,其声空灵婉转,哀伤自生。

    人道海水深,不抵相思半,海水尚有涯,相思渺无畔。

    携琴上高楼,楼虚月华满,弹着相思曲,弦肠一时断。

    我拈着杯,听着这词曲都极为不合时宜,但明显极投父亲心意的弹奏,面上一抹冷笑。

    斜眼看过去,王妃面若寒霜,父亲却微有惆怅追忆之色。

    李季兰这首诗,意境高远而缠绵入骨,想来是极合花楼清倌身份的曲子,遥想当年,月上高楼,兰台深帘,红罗绣帐半掩美人琵琶,素衣纤指悄弹相思之曲,那一番心旌摇动色授魂与,即使于心存大志铁血半生,情事多如春梦风过无痕的父亲心里,只怕也多少会留存一缕经年不散的旖旎香吧?

    熙音啊熙音,你也足够大胆,于此场合,以此身份,奏此词曲,若父亲不为所动,那么王妃立即便可治你一个“佻达不恭,有失体统”之罪。

    你不顾一切,到底是为什么?

    夺回父皇爱宠,然后?

    我冷笑着,不耐烦再听,拈着酒杯的手指,于她转音之际,指尖虚空一弹。

    叮一声,一弦断。

    犹如击蛇于七寸,攻敌在软肋,熙音轮转如意的指法,圆熟流畅的曲调,突然被扰,顿时微微一窒。

    只一窒,她立即反应过来,然而父亲已自沉迷中瞿然而醒。

    我站起身,摇摇晃晃笑道:“好听,好听,这曲子还真不是宫中那些富丽无味的煌煌大乐可比,听那些大兵们说,北平飘香阁里的头牌姑娘真真,就擅弹琵琶,也唱过这曲,都说清脆悦耳如聆仙乐,我倒是一直渴慕一闻来着,碍于身份不得成行,如今可算是饱了耳福了。”

    熙音面色惨淡,父亲面色一沉,正要说话,我已急急捂嘴,呕的一声。

    他皱眉道:“你喝多了!”

    又命宫女:“去扶郡主下去休息,备醒酒汤,好生侍候。”

    宫人们应了来扶我,我晃悠悠一把推开,笑道:“谁说--我醉了?我---清醒得很……”踉跄一栽,脚步一滑,正滑到熙音面前。

    她抬头看我,面色惨白而目光平静,只紧紧抱着那琵琶,稳稳端坐。

    我的目光于刹那间掠过那琵琶-----虽然养护得很好,但看得出,有些年代了。

    背对众人,我手掌一翻,便要顺势毁去那琵琶。

    她不吭声,默然将手臂一横,竟是妄图以血肉之躯挡下我的掌力,护住她的琵琶。

    我一低首触见她眼神。

    悍厉而决然。

    这是……她娘的遗物吧?

    我突然心痛如绞。

    血泊里挣扎的女子颜容,飞电掠过。

    还有那个,寂寥中哀哀死去的女人,我没见过她,然而无论如何,她亦无辜。

    冤有头债有主,我何必和死人的东西作对!

    收手,手指一翻,飞快在她喉间掠过,满意的看见她激灵灵一颤。

    我仰首长笑,跌跌撞撞向外走。

    宫人们追出来,娇呼:“郡主这边请,郡主,郡主……”

    “哦……”我掩面回首:“我不要在这里睡,我回去……”

    父亲微笑道:“你这样子怎么回去?叫人看见未免太失体统,何况,按说,宫中才是你的家啊。”

    我斜他一眼,嘟囔:“何谓家?有真心亲友,有关爱之处,才叫家吧?”

    他窒了窒,我却已转身,随着宫人去了坤宁宫东侧偏殿。

    见到床榻我立即爬上,扯过被子来蒙头一盖,喝道:“都给我滚出去!吵我睡觉者板子伺候!”

    半晌,听得没有动静,我睁开眼,眼神清明。

    掀开丝被,被头之上,一片淋漓水迹。

    被我逼出的酒液,湿透了半幅丝被,我将那被团揉在一起,双掌运力,毁去丝被。

    盘膝静坐于床上,我闭目沉思。

    第二壶酒隐约有些不对劲,我心中生疑,所以抢走了父亲的酒壶,两相对比,便猜到我那壶酒里加了极其高妙的药物,那气味,有点似少见的迷幻之药“氤氲草”。

    细细回思氤氲草的功效,依稀记得无色,有极淡的酒味,有迷幻神智之效,最宜置于酒中,少有人能察觉,且中者醒来后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。

    他要迷倒我,为什么?

    忽听吱呀门扉轻响,我立即躺下,听得有人轻手轻脚进得门来,悄声唤道:“郡主,郡主……”

    我背对而卧,状似沉酣。

    她顿了顿,又试探的唤道:“……郡主?”

    见我无甚反应,她轻轻上前,放下手中物事,又凝神观察半晌。

    随即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门被轻轻掩上,隐约听得有人悄声问:“在?”

    那宫女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我闭目凝神,细细倾听,屋顶,檐角,廊下,四面八方,皆有呼吸之声。

    围得水泄不通……想拦阻我出去?

    我还偏要离开。

    走到窗前,我微启窗缝,向外看了看。

    然后搬动殿内桌椅等物,简单布置了个阵法。

    又随手抓了个羊脂玉瓶,自帐幔上撕了块明黄缎子,揣在怀里。

    完毕后飘身而起,半空中单手一勾,抓住横梁,贴于殿顶。

    居高临下手指一弹,击碎窗前几上一枚花瓶,指风劲厉,不仅立时将花瓶粉碎,同时将碎片溅开,割破窗纸,飞出窗外。

    窗外,我刚才看过,恰好有一长满睡莲的巨大金缸,我指风射出的角度经过计算,正正将碎片击在金缸上,回声响脆,袅袅不绝的传开去。

    立即呼呼风声连响,屋顶,檐角的人默不作声衣袂带风,直扑后窗。

    廊下的人则快速奔来,一边呼叫:“郡主?有刺客!请容属下放肆!”一边踢开殿门。

    他们踢开殿门冲进来的那一刹,我身形如烟,自前窗窜出,飞快越过长廊,掠出殿外。

    并没立即往外扑,而是一翻身上了殿顶。

    果然,殿外花园里,大队的侍卫已经涌了来,我刚才若出去,正好直接撞上。

    待他们一呼拥进廊下,我双脚一蹬,电射而出。

    几个起落,已出坤宁宫。

    在坤宁宫宫墙外的拐角等候了一会,等到两个传菜的太监过来,一举手劈昏,目光一扫,选了身形瘦弱的那个,剥了外袍,罩在我自己身上。

    然后弄醒另外一个,他浑浑噩噩张开眼,看见我要惊呼,我手一抬,塞了颗丸子到他嘴里。

    沉声道:“穿肠毒药!”

    他吓得激灵灵一颤,睁大眼睛不住抖索。

    我恶狠狠道:“跟我走,别说话,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,出了门,我给你解药。”

    他忙不迭鸡啄米般点头。

    我拿了那托盘,放上玉瓶,用明黄缎子一盖,命他端着跟在我身后,自己施施然前行。

    出宫门时,守门太监掀起眼皮,瞭了瞭我手中物事,问:“做甚去?”

    我笑着咳了咳,示意嗓子不豫,指了指身后,那太监立即伶俐的答:“奉旨赏赐高阳郡王。”

    他那不男不女的公鸭嗓子再明显不过,那太监挥挥手便过了。

    闲闲出了内宫,在一僻静处,我对他呲牙一笑,道:“刚才喂你吃的是薄荷松子糖,我家秘制,清凉吧?”

    他呆了呆,未及反应,我再次将他劈昏,拖到树丛里,然后直奔外廷。

    也是多亏父亲进京后大举清宫,原宫中侍卫太监逃跑的加上死去的,少了一小半,暂时还没来得及选进,内宫人员锐减,我一路过去,碰见的也就两批侍卫,内宫外廷各有建制,互不统属,他们见我一个陌生小太监,也没疑心,随便扯个理由就过去了。

    因为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惑,我选道奉天殿,夜色里我直奔那熟悉之处,原本还遮蔽着行藏,因为父亲择定于七月朔日在奉天殿继位,所以最近一直在日夜赶工修复被损毁的奉天殿,时常到夜深仍有工匠忙碌。

    然而今日却是奇异,远远的,便见修建了一半的宫殿沉默蹲伏在黑暗中,奉天殿前的偌大广场寂然无声。

    而天际彤云低垂,沉闷欲雨,偶有风过,带来一阵甜腥的熟悉气息,淡而清晰,正是白日里父亲行走间,衣袍拂动时散发的气味。

    我的心,砰砰的跳起来,

    这般浓烈至经久不散的气息,非大肆杀戮不能如此……白天,我在乾清宫等候父亲时,于奉天殿前,到底发生了什么?

    握紧拳,手指深深陷入掌心,我一步一步,缓缓走入广场。

    地面湿润,似是被人用大桶的清水冲洗过。

    我蹲下身,以脸俯近地面。

    那气味更加清晰的冲进鼻端。

    我茫然的站起身,呆呆看着地面,想了想,飞速一个旋身,掠到殿前丹陛汉白玉扶栏,伸指在栏杆底端一摸。

    触指粘腻,我举起手指,就着昏暗朦胧的月光,看见指尖那一抹犹自温热的鲜红。

    豁喇!

    电光划裂层云,光柱灼亮,满天满地的白光里我怔然而立,只觉得四面亮至什么都看不清,却又满布幢幢妖灵鬼影,于这洪荒宇宙之中,愤声长号,泣笑尖哭。

    电光再闪,我的眼光忽触到殿角处一处瑟瑟蜷缩的身影。

    我连思考都没有,翻飞间已掠至黑影前,单手一提,将之提起。

    嚓!照日冷光如匹练,一交睫间已抵上那黑影胸口。

    他长声尖叫起来,叫声却淹没来随之而来的滚滚雷声里。

    是个守夜小太监。

    我声音冷森,照日剑毫不怜悯的再向前顶了顶。

    “说,白天这里,发生了什么?!”

    上古神兵的寒锐之气令小太监来不及惊惶,不得不抖抖索索开口,他张大的瞳孔于阵阵闪没的电光里惊怖无限,却不知道是因为利刃袭身的惊惧还是因为自己所目睹的一幕:“白天……这里杀了方家人几百人……当着方孝孺的……面……”

    我手一软。

    照日剑呛然落地。

    小太监连滚带爬滚了开去,极其敏捷的冲出殿外。

    我却已经顾不得他了。

    好……父亲……你好……

    你好狠!

    原来你,一直在……骗我!

    你故意宣我入宫,将我绊在乾清宫。

    而在去乾清宫接见我之前,于奉天殿,你雷霆万钧的,杀掉了方家上下。

    然后你若无其事的回乾清宫,带着一袖被染上的血腥气息和我做交易,甚至利用我救人心切的心态,无耻的暗示我,可以拿自己的不死营来交换方家的赦免。

    我知道你不可信任,但为了那最后一丝希望,为了那些我并不知道已成冤魂的人们,我仍然放弃了我的心血。

    然而,你再一次用事实证明,你的无耻非人所能想象。

    我怔立于广场中央,浑身颤抖至无法站立。

    几个时辰前,于我白日眺望中,于我在乾清宫前散漫遥观中,这偌大广场,曾上演惨绝人寰一幕杀戮。

    血流成河,碎肉飞沫,浓稠的鲜血汇聚成细长的溪涧,缓缓流入金水河,水色粉红数日不去,而洁白的汉白玉地面,淡淡一层血色,清水泼洗无数遍,依旧不能复本来面目。

    而我彼时,懵然不知。

    我已不知这一刻自己是何感受,只觉湿冷脚下却似有火灼烧,蔓延盘旋,灼着我全数神智。

    我立于方家族人血海之中!

    长空里,冷电中,暴雨扯连成铺天盖地的黑幕,兜头而下。

    百条冤魂徘徊不散,夜雨惊魂齐声啸哭!

    我仰首向天,亦悲愤长啸。

    “啊!”

    雨势如倾,不过一眨眼的功夫,衣衫尽湿。

    我全身上下,无一干爽之处,长发俱湿漉漉贴在额上,连珠的雨水激得我张不开眼睛,我干脆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雨声如此剧烈,以我的耳力,依旧听见远远有人接近的声音。

    那声长啸,定然已惊动大内侍卫。

    再不犹豫,我飞身而起,身形如鸟,转眼已立于奉天殿殿欣赏顶檐角脊吻之上,手腕一振,怀内精致的,从未使用的山庄旗花火箭带着凌厉的尖啸飞射长空,耀目的蓝金二色火光即使连这深沉如墨的雨夜亦不可遮没,拖曳着星辉般的尾羽,闪烁着惊艳的火花,一路直升云霄。

    我仰头,看着那辉煌的色彩于天际铺漫,渐渐消逝,降落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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